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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開那達米索的時間算來恰好是一個禮拜後,在一個氣氛陰寒的令人難忘、烏雲蔽日的日子裡,卡繆伴著一幫打雜小童,將一箱箱行李運上馬車,並餵食牲畜足夠的草料。這將是一場漫漫長旅,誰都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出任何差錯,其中對這樣的完美最為渴求的要算普吉魯。



這個擁有大陸南方沙漠諸國血統的總管,是個渾圓癡肥的男人,碩大的體型和變形了的身材早已脫離沙漠子民給人英勇剽悍的印象,而讓他頗為自豪的貴族身世,也只能從一頭半禿的紅髮和紅眼中看出端倪,不管他的祖先何時當過沙特國國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和他的子孫終其一生將不可能再次踏上那片土地。

但他從未表現出遺憾,彷彿已經滿足於那深深埋藏於血液中、隱而不顯的高貴元素。平日他盡力表現出貴族的模樣,卻總在公務纏身實現出原形,超過三百磅的體重不影響他於庫房馬廄來回奔波的速度,也不影響他吆喝喊叫的傳播強度,有時摻雜一兩句不屬於沙漠各王國的方言,只有貼身下屬得以理解,卡繆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並不特別自豪,畢竟,聽的懂方言只代表他有著不同於其他領薪辦事者所沒有深刻的資歷,也代表他將會一直做下去。

過程忙亂中不失秩序,清晨展開的工作,在近午就已全數完成,隨後,在眾多好奇人民的圍觀送行中,二十輛馬車依序駛入巍峨的鵝卵石大道,離開皇宮範圍。白色馬車配上狄特拉米種馬,為位於南方依皮瓦國境內的那卡西總教區專用。車的四角用龍齒鑲邊,車身也飾有純金徽箋,樣式極奢華之能事。

這次出使的陣仗很大,光擁有正式身份的代主就出動了兩位,離神准日期不遠的準代主則出其四分之一,共有三人。這和以前往往一人出使的情形大不相同,人員配置當然也就考究了些,除了一般僕役配有馬匹跟隨車輛,較年幼的僕童如卡繆等人也配有馬車。這可讓一班小侍童興奮的忘了形了,而現在雖已是回程,他們的興奮之情也沒有減少多少。

「吵死了!給我安靜一點!」普吉魯大叫:「還有你!修塔!給我從座位上下來,什麼樣子,難看死了!」

其實馬車上也才坐了五個人,空間可說是綽綽有餘,這完全是他的意思,要不是他對總代主反應了他長期的偏頭痛無法忍受吵鬧,人數本該遠遠超過如此。

「原來當代主平常就是那麼威風呀!」其中一個男孩望著窗外一排排沿街轉身迴避的人群,興奮地說道。

「威風是威風,你我沒那個命啊!能坐上這輛馬車,就該感謝那卡西賜福了。」普吉魯瞇著眼靠在軟呢椅墊上,懶洋洋的說。

「當代主也很辛苦的吧?」。

「哎,反正不會比我們辛苦的啦!」另一個男孩說:「每天砍柴、清洗、搬運貨物,忙得昏天暗地的,也沒看幾個人跟我們磕頭啊!我就說那卡西神也真不公平,要是哪一天……」

「你閉嘴!」普吉魯倏地睜開雙眼:「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你不怕天神發怒嗎?你憑什麼質疑代主權威?他們做的事有哪一項你能做到的?」

沒有人敢吭聲,普吉魯嘆口氣繼續說:「你們別以為代主只要解釋神諭、主持祭祀就算了,他們的工作難度有時候完全超越你們的想像,如果沒有他們,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曉得嗎?所以我總是說,要安於自己的身份……」

「還有什麼?」

「啊?」

「我是說他們的工作,」卡繆問:「除了解釋神諭、主持祭祀之外,還有什麼?」

普吉魯看著他,專注的眼神好像在他臉上發現了什麼特別古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終於說,接著重新躺回他的椅墊中,像隻貓一樣安祥的閉上眼睛:「不是我分內的事我不會多問,你也不要多管閒事了,總之還是那句老話:安於自己的身份啊!」



卡繆沒有多問,他轉頭凝視窗外,發現已經離熙攘的人群很遠了,可以看得見的城市景色是一排排兩層樓的木造房屋,白皚皚的冰雪覆蓋在一幢幢相連的屋簷上,順屋緣而下的冰柱已隨著春天的到來漸漸溶解。屋子用的都是同一種木材,連家家懸掛於窗前、繡有那達米索紋飾的大面繡旗都是同一款式,銀線勾勒出的冰鹿警戒的昂首凝視,在黑底布料上生生躍現。旗幟周圍滾上深褐色絨布鑲邊,一整排流蘇順著旗緣垂下。上面的紋飾他在這裡看過不少,大多在貴族的器物或官員的制服上。但在一般市民門窗前懸掛,就如同剛才所見人群中,不分男女老幼剃除半邊頭髮一樣,是來時所未見的。

其中原因,用不著他費心猜想,這是哀悼國王死去的標準儀式。

「我們終於要回去了耶!你知道嗎?」前天傍晚,科法諾就是這麼邊跑邊叫,狂奔到他工作的廚房,也不等氣息稍稍回復,就興奮地開口:「那達米索王死了!」

他的反應完全在科法諾意料之中,甚至更為強烈,他立刻拉著還在喘氣的同伴離開廚房,一直走到人影不見的盡頭:「你確定嗎?」

「百分之百確定,是昨天的事了,他們把消息封鎖的真好,我也是偷聽到才知道的!」

卡繆完全愣住了,科法諾仍興奮地喋喋不休:「聽說是水顛症猝死的喔!病情來的好快,又咳又出疹子,還發高燒,好幾個御醫都無可奈何,連格亞斯頓祭祀都救不回來,才兩天就一命嗚呼了,今天三個王子討論安葬方式的時候,還有一個御醫說……」

「確定是這病嗎?」

「所有人都這麼說,應該不會錯的。唉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看著卡繆凝重的表情,放低音量耳語道:「那天我們偷聽到的,他才跟格亞斯頓吵架,沒過幾天就生病死了,真是太邪門了!」

卡繆輕聲說:「你想,有沒有可能……」

「不可能,這樣太明顯了。」

「可是那天聽到他們說話的,就只有我們兩個呀!」

「是沒錯啦!但是格亞斯頓也不敢保證沒有別人聽到啊!而且國王一定也會跟別人說的吧。而且格亞斯頓如果真的想害死他,也就不會幫他向神祭祀,事後還那麼自責了。」

「他自責?」

「對啊!你沒看到他今天的臉色嗎?我聽說他連飯都吃不好。」他頓了頓,做出結論:「所以我覺得,一定是國王的作法激怒那卡西了,你又不是沒有聽到他是怎麼說的,那種不敬的言語,難怪會生病。」

「說的也對……可是現在馬上回去,不會顯得很奇怪嗎?」

「我不知道格亞斯頓怎麼想的,但既然主事者都已經死了,我們待在這裡的目的也就沒有了。王子們討論繼承權的問題,我們也插不了手。」

「嗯……」

「對了,還有一件小事,聽說史提代主被總代主召回去了。」

「啊?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聽說他在昨晚就走了,回去總教所。」

卡繆低頭不語,科法諾看到他的表情,皺眉問:「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呀?史提被召回去了耶!我們至少有三天不用看到他了,難道這不是好消息嗎?」

「是,是好消息……」

卡繆勉強擠出一絲笑,心中掙扎。

關於他當晚在格亞斯頓的幫助下脫離史提的經過,一直到兩人在花園中的種種言語,卡繆一個字也沒向科法諾提起,除了格亞斯頓特別交代不准透漏的原因外,他對科法諾的評價也是卡繆保守秘密的因素。



馬車沿大道而行,出了城門,也就正式脫離永寒區範圍。自此以後,天色雖灰暗如昔,偶爾順著風勢落下的綿綿細雪卻被雨水取代,越往南走,雨勢也從輕細如絲轉而為豆大水珠,密集且規律的跌落車頂,發出不小聲響。

他們在傍晚時分離開了那達米索邊境,進入另一個國家迪斯塔,這個與那達米索比鄰的王國,並不在西帕迪卡五大王國名單之內,經濟上不如它的鄰居這般繁榮,國土面積也小的多。大片的冰晶草原是此地潮濕寒冷氣候和迪斯塔古河所造就的平坦沖積土下的產物,而以之為主食的迪斯塔牧羊便毫無疑問的成為牧人畜養的最佳選擇。這幾年因為邊境問題和那達米索衝突不斷,也間接影響了雙方的貿易往來,羊毛輸出量不如預期,生產過剩的結果,讓他們一行在行往首都的途中看到了很多羊毛積雪般佔滿牧場面積一半的奇景。

凌晨時分,他們抵達首都帕力達,年屆六十的迪斯塔王親臨城門迎接,全城在本該熄燈的時刻依然燈火通明,市民無分大小全部擠上通向皇宮的要道,欲一窺代表那卡西神的神聖使者。就在二十輛馬車全數停妥,大家慶幸終於有機會下車伸伸腿時,迪斯塔王立刻上前表示,早已備妥晚宴接風,格亞斯頓欣然接受了邀請,在國王及一班貴族的簇擁下帶領著準代主們進入明亮的晚宴廳。

這些細節,卡繆是無福看到了,雖然坐的是代主馬車,一下車後,他還是理所當然得恢復打雜侍童的身份,在一片吵嚷喧囂的忙亂中,他被分配到了搬運行李的工作。

皇宮走道冗長而陰暗,而迪斯塔不如那達米索富裕的事實也顯現於宮殿佈置上,這裡沒有掛畫、沒有石刻、沒有明亮的窗戶,只有永無止盡的黑石長廊,卡繆一邊咒罵光線昏暗,一邊半推半拉的將所有行李運至指定房間,等到走到最後一間房門口時,他早已累的精疲力盡、汗流浹背了。

然而一進入房間,他馬上發現氣氛不同,和剛才的三間臥房比起來,這裡明顯較為寬敞,傢俱擺設也較多,雖然是晚上,他仍能一眼看出那跟房間本身差不多大的陽台面向東方,以便迎接早晨第一道曙光,他從陽台往下望去,整個城市盡收眼底,甚至聽的到人群狂歡的喧鬧。他走回房內,坐在柔軟白淨的四柱大床上,沉思起來。

這樣的安排再明顯不過了,這是留給格亞斯頓的房間,所以說……

他蹲下身子,盯著為數不多的行李箱,選了一個最大的,用顫抖的雙手輕拉扣環,沒有鎖,箱子應聲開啟。

「我不知道代主也要自己搬行李!」

「哇!」

房內黑暗無比,透過月亮照射的微光,他隱約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配上剛才輕柔的嗓音,可以確定是個女孩。

「你是代主嗎?怎麼沒去參加宴會?」她問。

「我不是代主,」卡繆大喘口氣,好不容易抑制了狂亂的心跳,沒好氣地問:「那妳為什麼沒去?」

女孩咯咯嬌笑:「那種宴會無聊死了,還不如抓小偷有趣!」

在搖曳不定的光線下,卡繆勉強認出她的面貌,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一頭難以分辨顏色的長捲髮,再來是大而靈活的眼睛,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還是她的言行舉止和散發的氣質,他靠直覺判斷這個女孩大約小他一、兩歲,並看出她屬於貴族階級。

「我不是小偷。」他平靜的說。

「哦?那你在做什麼?」

「我在幫代主整理行李,」他慢條斯理的闔上箱子:「我還沒問你呢!一個女孩子家大半夜的躲在別人房間裡幹麻?」

「你懂什麼?這裡是我家,我愛怎麼躲就怎麼躲,我又不認識你,關你什麼事?」女孩一下就被激怒了。

「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聽到這句話,女孩倒是愣了一下。

「好啊!我跟父王說去!」

她說著開門跑走了,卡繆則是頹然跌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完蛋了,而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編出一套能使人信服的謊言來說明自己跟小偷完全扯不上邊。

因為他似乎得罪了一個絕對不能得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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