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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的雪,來的特別快,特別急,才十月出頭,盎特尼斯坦省的山區便降下瑞雪,讓原本翠綠山林的轉眼變為銀色世界。樹上,已無葉片點綴的枝幹間結滿半透明冰晶,在陽光普照下反射燦然光芒,與舖撒大地的一片潔白相互輝映,形成單調而純淨無比的清冷景象。


不比蟲鳥齊鳴的夏日時節,已被白雪佔領的山頭十分寂靜,更加深了淒寒冷凝的氣氛。在這樣的氛圍之下,身處其中的一切似乎全然停滯,僅能從低矮灌木間細微短暫的騷動判斷出生物存在的跡象。

「樹倒了!」突然的一聲吼叫,伴隨著樹木主幹傾頹、枝葉折斷的轟然巨響,劃破了籠罩山間的寧靜。

應聲倒下的是高海拔地區常見的樹種,正式的名稱是斯賓爾木,然而一般平民慣稱它為軍艦樹,因其寬廣的樹身是製造大型船隻最好的原料,也是盎特尼斯坦地區最常見的特產之一。

「唷!凱帕斯,慢慢來啊!」老人一邊拍掉身上細碎木屑,邊對樹旁握著斧頭的金髮青年笑說:「你是想要把我們的紀錄一下打破嗎?」

凱帕斯靦腆一笑,用帶著手套的手抹去臉上的汗水,「菲曼斯先生別這麼說,我離破紀錄還差一大截呢!」

「別謙虛了孩子,你沒看到這棵樹有多粗嗎?」一個面色紅潤的中年禿子笑著搭上他的肩膀。

「我們都老了,不能跟他比呀!」菲曼斯嘆了口氣。

聽到他語氣中透出的感嘆,凱帕斯放下手中的斧頭,笑道:「我常聽爺爺說起您年輕時候的故事,我和那時的您真是差的遠了。」

菲曼斯聽後呵呵一笑。

「我們以前的故事,比起你們這一代可是乏味的很。那時候比較和平,年輕人不會把離鄉加入軍隊當成人生唯一的歸宿。」他搖搖頭,似乎對這樣的狀況十分不苟同:「話說回來,凱帕斯,你有沒有考慮過離開這兒?」

「我沒有想過。」凱帕斯老實回答:「對我來說,這裡的生活已經夠好了,我實在想不到離開的理由。」

「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年輕人老待在家鄉也不是個辦法,你爺爺也會比較希望你到外頭去闖闖。」老人凝視著即將沒入連綿樹林中的火紅冬陽。另一方,厚重的雲層逐漸聚集,怪物一般移動龐大身軀,吞沒更高處的山峰。看來晚上又會有一場大雪,伴隨寒意刺骨的隆冬暴風。菲曼斯嘆了口氣,舒舒痠疼的關節,接著說:「整個世界遠遠不只有這一座山那麼大,如果你不到外頭看看,永遠不會知道世上竟真的有雪神不曾造訪的地方。孩子啊!你一定要見識見識,那才是天堂。」

這樣的話題凱帕斯已經聽過不只一人提起了。他站在傾倒的樹旁邊,出神似的望著堆滿未加工木材的伐木廠。遠處,另一批人正忙著切割原木,以便搬運集中。在逐漸轉暗的雪地裡,他們穿著厚重工作服的身影顯得模糊不清,但凱帕斯卻仍能清楚認出他們每一個人。其實不只他們,這整座山上的每一個居民他都能夠叫出名字,對他來說,這裡畢竟是太熟悉的家鄉。

要離開一個讓他如此習慣的地方,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一件事。

正想回答,突然看見遠方的雲層中出現一道黑影,正以穩定的速度掠過傍晚暗紅色的天際,朝他們的方向緩慢而來。

「想不到這種時候也有老鷹。」他十分欣喜地說。

眾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道陰影又接近了些。大家紛紛瞇起眼睛,仔細辨認那對純黑色的羽翼屬於哪一種鳥類所有。而當終於有人認出那體積比老鷹大上許多的生物時,人群中響起一陣恐懼的尖叫。

「努特亞人!」說話的人倒抽一口氣。

音量不是很大的驚呼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同時奪走冬天僅存的活力與生機。整個伐木廠陷入一片低沉的死寂,連遠方正在忙碌的人群也停下動作,仰頭試圖看清那代表著邪惡與死亡的黑影。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個問題無人能解。眾人面面相覷,腦中無不回憶起諸神間古老而血腥的悠遠傳說。恐懼如同天上烏雲,覆蓋瀰漫在人群之中,濃烈厚重使人幾乎能親眼見到它的蹤跡。

最後是由菲曼斯打破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拜託各位冷靜一點!」他用每個人都能清楚聽到的音量說道:「不過就是隻畜牲,而且只有一個,諒牠也不敢對我們怎麼樣。」

「根本不是敢不敢怎麼樣的問題!這種東西光是看到就會帶來厄運。」旁邊的男人啐了一口:「這世界真是越來越荒唐,先是大風雪,再來是蟲害,現在連努特亞人都從西帕狄卡跑出來了,還有什麼慘事不會發生?」

眾人同聲附和,將不安與恐懼深深埋藏進千篇一律的抱怨之中。在此同時,夕陽拖著慘淡的紅暈,在不斷壯大的雲層間閃耀出最後一絲光彩,接著完全隱沒,投入整片枯乾樹林的懷抱。寒風悽悽,夜色逐漸濃了。

「不管如何,大家今天早點回家,把門窗關緊了不要出來,其他的事就交給神處裡吧!這種受詛咒的東西,在神的領域裡沒辦法撒野太久。」終於有人作出結論。



暴雪橫掃漆黑的林地,力道之強勁使人幾乎無法招架。凱帕斯提著向伐木廠借來的玻璃油燈,將斗篷的兜帽拉低以遮住面孔,不理會尖嘯著試圖阻止任何人前進的狂烈寒風。快速落下的雪花在他面前形成一道純白屏幕,以全無光源的夜色為背景,完全阻礙了他的視線。所幸這裡他從小走到大,對路況之熟悉,已經到了閉著眼睛也不至於走岔的地步。

不斷往北,生長密集的枝條由寬直粗壯變為細而扭曲,多節瘤的主幹森然而立,順著風勢微微移動帶有倒鉤的尖刺,發出淒厲的呻吟,在油燈恍惚不定的光線下,陰沉憤怨好似鬼魅。

大面積的桑拿樹林並沒有開採價值,反而容易在最深沉的暗夜中將趕路旅人嚇個半死,但對於凱帕斯來說,回家的路走到這裡才算是安心了些,因為只要再經過一小片林地,就能到達那飄送溫暖炊煙等待他歸來的目的地。

他沿小路而行,熟練地避開足以傷人的枝幹,直直走進樹林深處。藉由在暴風雪中所剩不多的視覺,他終於看見前方佇立著的那棟小屋,以及將其與外界區隔的低矮籬笆。木屋在風雪肆虐的前景下呈現出的是單調的鐵灰色。而現在也只有他知道,這棟房子在夏日綠葉及艷陽的襯托下會有多麼美麗。

越過籬笆,走過被白雪覆蓋的前院。他縮著身子前進,心中充滿了期待,期待著旺盛的爐火、豐富的晚餐,以及,如果情況許可的話,一杯足以讓身子暖上一整夜的烈酒。

突然間,在穿著厚重皮靴的腳下,一抹不屬於雪地中的艷麗色彩讓沉浸於幻想中的他分了神。他突兀地停下腳步,隨後乾脆蹲下身子,透過油燈的微弱光線,他仔細觀察腳邊那抹深邃的艷紅。一股濃烈的腥味證實了心中的懷疑,那是血。

隨著光源接近,鮮紅的範圍往前延伸,明顯有拖行的跡象,在被白雪覆蓋的土地上形成一條怵目驚心的傷痕,筆直劃過寬大的前院,最終消失在風雪掩蔽的黑暗之中。他握著油燈的手劇烈顫抖,心裡交響著無比的震驚和恐懼,其程度比剛才在伐木廠中親見那受詛咒的生物時還要來的強烈。順著血跡的方向,他焦急地朝在隆冬中被棄置的小園前進。

隨著越發接近,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越來越濃烈,血跡的範圍逐漸擴大,最後終結於籬笆邊一團發光的物體。他仔細辨認,發現那是一個同樣提著燈的人影蹲伏在地上。在認出那頭熟悉的灰白短髮時,他感到自己幾乎停止呼吸,手上的油燈落地,發出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

喬瓦倐然回頭。

「是凱帕斯啊!」老人的聲音十分健朗,帶著些微沙啞。

「爺爺!」凱帕斯無比慌亂地衝上前,「怎麼會有那麼多血?發生了什麼事?您受傷了嗎?」

「不,不是我。」喬瓦說著緩慢站起身來,退至一邊。

透過油燈提供的光亮,凱帕斯終於認清血跡的來源,同時瞪大了眼睛。

「我的天啊!」他完全愣在當場,不可置信地望著那一整片混亂。

一片混亂的中心,側躺著一個男人,但事實上,凱帕斯根本不能確定他到底算不算是個人。由他背脊上所生那對直蓋至腳踝的純黑羽翼看來,這種生物應該是某種人與鳥的結合體,然而就其他部份而論,他又完完全全擁有人的型態。在他的四周,半凝固的血液浸濕了大面積的積雪,襯著散落的羽毛,形成一種詭異而邪魅,黑紅相間華麗的溫床。重傷昏迷的生物躺臥其中,臉上的表情,平靜得令人發顫,隱隱流露一絲生命即將終結的淒冷。

「努特亞人。」喬瓦以極為嫌惡的語氣作出結論。

「什麼?這就是努特亞人,他們長這個樣子?」凱帕斯無比震驚。

「當然啊!不然你以為他們長得是什麼樣子?」

凱帕斯無言以對,眼睛仍然緊緊盯著眼前的生物。

在諸神的史籍中記載,努特亞人作惡多端,背叛了至高無上的天神,因而被流放至陰冷黑暗的死亡高原,終身不得離開。從此以後,他們變成邪惡的代表,每當他們的名字出現於恐怖的寓言故事中,總能成功嚇倒頑皮不安分的孩子。

然而,從他側躺的角度,凱帕斯能看清他的半邊容貌,辦認出那長而濃密的睫毛、細緻高挺的鼻樑以及凍得發紫的薄唇。由於失血過多與嚴寒,他的皮膚透出病態的蒼白,一頭長髮卻是夜色一般的深黑,披散身後,凌亂地夾雜著雪花。

不管是什麼樣子,總之絕不會是像這樣……凱帕斯心中暗想。

狂亂的白雪順著風勢不斷灑落,堆積於努特亞人遭受詛咒的邪惡軀體,隨後融化為純淨透明的水珠流下,與蔓延一地的赤紅結合,「爺爺,他還活著。」凱帕斯說。

只聽喬瓦冷哼一聲。

「撐不了太久的。不過誰知道呢?畜牲的生命力總是特別強。」他皺起眉頭,「凱帕斯,把你背上的斧頭給我。」

凱帕斯一陣錯愕:「您……您要把他殺了?」

「廢話!難道還救活牠?」

「這……但是,他都傷成這樣了,這樣做……實在不道德。」

「不道德?這種骯髒東西,誰碰上了算誰倒楣,我肯幫牠了斷已經算是對牠仁慈了!」

那秀麗平靜的蒼白臉龐,實在讓人看不出任何骯髒之處,反而能從其中窺得一點無助,一絲空寂。凱帕斯幾乎能想像那樣的痛苦,在距離家鄉數千哩外的異地,倒臥在天寒地凍之中,狂風白雪撩撥他重傷的身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點一滴侵蝕著他。他的生命力正急速流失,隨著輕淺的呼吸散出,消失於天神治理的國度。

「爺爺,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把他救活。」凱帕斯終於說。

這次換喬瓦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發瘋了嗎?你知不知道這會帶來多少麻煩?」他厲聲說。

「我知道,只是……他什麼錯事都沒做,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啊!」凱帕斯辯解。

「什麼叫什麼錯事都沒做?牠的身分就已經代表了一切!這些叛亂逆天的畜牲註定要死,你想要犯神怒嗎?」

「那就讓我試試看吧!如果他真的註定要死,那麼憑我的力量也救不活他的。」

「不管如何,我不准你做這種事……」

喬瓦話還沒說完,凱帕斯已經蹲下來,將垂死的生物雙手抱起。那骨架細小的身軀輕得不像話,濕淋淋夾雜著雪水與血漬。儘管受到重重衣物的阻隔,他仍然能感夠到對方不斷散失的體溫。那樣實在的溫度,讓他更加確定手中所抱的是一條生命,而非傳說預言中兇猛殘暴的冷血惡魔。

「爺爺,拜託您,讓我試一試吧。」他的語氣堅定而執著。

老人不語,雙方交望許久。凱帕斯的眼眸裡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光芒,穿越兩人之間掩蔽一切的雪花,直傳送至喬瓦心中。

「你這死小子,總有一天會把我們都害死!」喬瓦嘆了口氣:「趕快把牠帶進去,小心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凱帕斯喜上眉梢,對喬瓦一再道謝後,抱著努特亞人小心翼翼地走過庭院。在他身後,不斷低落的鮮血在白淨的積雪上展瓣成花。

喬瓦目送著他的離去,接著又是重重一嘆,隨手撿起籬笆旁的樹枝,著手處理一整片的狼藉。他使力翻攪著,將它們深深埋入黑暗的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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